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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被强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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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4 22:07: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鲤鱼凶猛
BY
周冲
 

  时至今日,在人间的字符里,liyu依然是最令我难过的音节。
  不论谁以微弱的声音提起,它都会像张开的小嘴,微凉的牙床,锋利的犬齿,咯嗒一下,咬住某一处脏器的内壁,然后,有些东西试探着又坚决着,一点一点涌现。
  犹豫的疼痛,温柔的怅惘。
  如同寂静的午夜,万物各得其所,一个口令发出,电视接通,画面翻滚着,徐徐逼入我的视野。
 

  没有预兆的午后,有朋友说,走,带你去看美女。
  是一个商业演出。
  姹紫嫣红的舞台上,群魔在乱舞,聒躁又无趣。
  我说:“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朋友说:“再等等!”
  然后,我看到了李渔。
 

  她站在舞台中央,一个人,如处无人之境,轻轻唱着《蒹葭》。
  眼神飘渺。
  声音如云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不是歌手,也不是舞者,只因本该上台的熟人有事,她被拜托着上去替了一场。
  那是她唯一的公演。
  也是我沦陷的起点。
 

  整整一周,我都无法走出她的声音。
  它像一个迷宫,一张精致的网,一个张开的梦境将我吞没。
  我觉得恍惚,C城浊流滚滚,没想到咫尺之遥,竟然还有这样气质清绝的人。
  “那个女孩,唱歌的那个,叫什么名字?”
  “李渔。”
  “做什么的?”
  “不太清楚,好像是市图书馆的?”
 

  暝色四起。
  光线微暗如沙的时辰。
  我听见心脏内部,有些东西发出幽幽的喧响,就像潮汐,就像裂变,就像某些性质稳定的东西,开始迅猛地发酵。
 

  而世界也变了模样。
  花朵蠢蠢欲动,暖风像给世界做人工呼吸。
  春天来了。
  那一年我23岁,又瘦又高,青春痘像多余的形容词,修饰我的脸。
  我母亲说,大学毕业,找个稳定工作,结婚生子,万事大吉。
  然后我成为C城林业局的小职员,年纪轻轻,无所事事,时间半天半天地空出来,多得让人发慌。
 

  只有看书。
  王小波被翻得像一卷干海带,博尔赫斯像一撂千层饼,卡夫卡像一叠钞票。
  晚上和同城的人喝酒,交换着吹捧,用酒将日子一天一天地顺进去。
  也和女孩看电影,为上床作必不可少的铺垫。
  只是内心孤独,生活漠漠或世界滔滔,似乎与我都没什么关系。
 

  我开始幻想李渔。
  “你知道李渔吗?木子李,三点水的渔.......”
  与她相关的人,都没有逃过我的打扰。
  后来,我知道她途经的道路,停留过的人,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每一个瞬间。
  只是我不知道,她会成为我的感冒,久治不愈,寂静地在生命里灼烧。
 

  我再次见到她。
  C城。
  端午诗会。
  水边。
  她在念一首诗。
  长发,白裙,文艺透顶的打扮。屋顶挂着的四只灯,像个永不衰竭的漏斗,向她倾倒着萱草色的光芒。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
  声音柔软如绸,长发谜一般倾泄而下。
  每一种细节,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有着一厢情愿的和谐。
 

  念完以后,她走了下来,坐在我身边。
  “我叫马虎,马马虎虎的马虎!”
  “我知道你,”她俏皮地,“C城这么小,任何一个奇葩都没法藏身!”
  一丛黑乎乎的人经过,领头的一个,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睃了她一轮。说,这女的长得可以啊!
 

  以后,我找各种借口给她打电话。
  起风了,下雨了,C城举行什么活动了,某个餐馆飘出浓香了,都可以成为我想见她的理由。
  “李渔,城郊的银杏开始落叶了。快出来看看!”
  “李渔,你失眠,恰好我也失眠,这么有缘,一起出来吃宵夜吧!”
  “李渔,下雨让人发愁,别一个人捱着,去看电影吧!”
 

  许多时候,她都像一个真空,无论多么浓烈的热情,都有去无回。
  她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是万念俱灰,还是觉得邀约和邀约的人都索然无味。
 

  但我丢掉自尊,像一个不断练习设问的人,讨要亲近的机会。
  “你要我陪你散步吗?好啊!”
  “你要我陪你去游泳吗?好啊!”
  很多天以后,她终于坐在我面前。
  只是,没有我排练千万遍的暧昧,更没有我渴望的一拍即合:好巧,你喜欢卡尔维诺,我也喜欢。原来我们的灵魂如此相似。
  她低着头。
  像只恐惧的小鸟。
  她的脸不复往日的清灵,是黯淡的,破碎的。眼角有淤紫,嘴角隐隐有血迹。
  她终于开口:“我......被强暴了。”
  话毕,泪水横流。
 

  我感觉到有一个沉重的铁锤,在胸口砸了一下。
  闷。
  疼。
  忽然透不上气。
  所谓窒息感,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陷入长久的寂静。
 

  是谁说过,美要么成为恶的祭品,要么成为恶本身。
  李渔是前者。
  在我认识李渔的时候,C城不少男人也在觊觎她。
  其中一个,就是大强。
 

  那是C城著名的混混。
  我听说过他的凶残,废了两个人,坐过两年牢,出来后开了按摩院、游戏厅和KTV。闹哄哄的实业背后,依然是各式暴力。
  他的另一个传奇是,C城不少有姿色的女孩,多半与他有过或深或浅的关系。
  而且,为了泡妞,他有着惊人的厚颜无耻。
  他跟踪李渔上下班。
  他摸清她所有的关系网、爱好、性情、行踪、日程时间......
  他捱个警告想靠近她的男人,“再来找她,我对你不客气!”
  他无数次堵在她家门口,并是表白,并是威胁:“你要么跟我,要么我用强的让你跟你。”
 

  李渔,除了文艺,一无所长。
  她站在悲剧的前序中,连求救都不知从何求起。
  她没有朋友,孤僻无依,和同事领导的关系,更是疏淡得很。
  她不想向人求助。
  至于报警,又毫无证据。
  到最后,她仓皇着搬了两次家,可惜依然被找到。
  她躲避不及,无奈之下开始告饶:“你饶了我吧,C城这么多漂亮女孩,你找哪个不行。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她的软弱,更加鼓励了他的邪恶。
  原本只是试探,现在成了势在必得。
  在某个周末,他闯入她家,强行施暴。
  李渔吓得愣住了,脑子空白,浑身僵直,只是不停发抖。后来哆哆嗦嗦拿出手机:“你敢过来,我就报警。”
  然而手机马上被抢掉了。
  再以后,悲剧就发生了。
 

  接下来的几天,大强都没离开她的家。
  他一面用炽烈的方式,表达他的热情。
  他说,你就是我的。
  他说,为了你,我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第一次见你,我都想要你。我打听了七八个人,才打听到你叫什么,住哪里......
  另一面,他一直抱着她,XX她,让她屈服,让她心软,让她融化......
  他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第4天午后,他终于离开。
  他说,有个场子出了点事,我去看看,等下就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他出门后,李渔给我电话。
  她直着眼睛,问我:“我该怎么办?”
  “报警吧。”
  她不敢。
  怕证据已清理,被控多日,自己无法胜诉,反被诬为自愿。
  更怕那人将她的裸露照片,寄给她的亲友,在C城散播流言,让她深陷羞耻之中。
  前路危机重重。
  我觉得心被一只拳头抓紧,无力挣开。
  离开的时候,我看着她。
  看着她犹疑地走向巷尾,走向一个凶多吉少的险境——黑色车门敞开,伸出青龙缠绕的手臂。
 

  她再一次退让。
  恶在她的退让中,长驱直入,直到她失去所有主动权。
  他要作恶,她只有默许。
  他要放肆,她只有隐忍。
  从那以后,大强开始堂而皇之地出入她的家。
 

  事情也从那以后,性质就变了。
  流言很快飞了出来。
  从最初的猜疑,试探,到信息确凿后的审判,杂煣的羞辱,不到两周。
  李渔一反之前的清澈,带着不洁之身,在C城的舌头上翻滚。
 

  我去找李渔。
  “是不是这样?”
  “嗯。”没有遮掩,没有愧疚。竟然没有。
  我之前设想了她一万种反应:否认,哭,说谎,顾左右而言他,喋喋不休地解释......
  但没预料到这一种:她坦诚得无法想象。
  我愣了一会儿,看着她,预备好的说辞,像轻飘飘的塑料袋,在疾风里倏忽不见。
  我想威胁她,求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到她做出终止的决定......
  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叹一声:“你不要这样!”
 

  她当然不会听我的。
  再然后,见到她和大强,在脏话连篇的饭桌上。
  她像只兔子,安静地依在他身边,含着笑。
  有人举起酒杯:“敬大哥大嫂!”
  她说:“我不会喝酒!”
  “不给面子?看不起我们没文化?强哥,你这次带的妞太装了……”接下来,便是一串关于生殖器官和女性长辈的词,“我干了,你们看着办吧!”
  大强说:“我喝可以吧?!”
  她说,不用!然后举了杯,一倒头灌了下去,然后一脸酱红,尴尬地坐在残席上。
 

  一帮陌生又粗鄙的烂人,在她身边起哄,嘲讽。
  “强哥,怎么样,爽吗?”闪睐的眼睛,半醉的声音。
  我站起身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人。
 

  黑夜如刀。
  当最后的幻想被现实冷冻,当向上的崇拜在她向下的执意里化为乌有。
  李渔,我挚爱的、我曾经洁白的女神啊,你将何以宽恕自己?
 

  我给N发短信:“出来吧,我需要你!”
  她是我秘密的情人,年长我9岁,丰腴的肉身有着母性的慰藉。
  我喊着,“李渔,李渔!”
  “李渔?”
  “觉得我像一条鲤鱼,游在你的大水里……”
  第二天,约了一个老师。
  第三天,睡了一个导购员。
  连续几天,不能控制地约人。
  忘了第几天,又见一个姑娘,C城医院的护士。
 

  种植已久的暧昧,都到了收割的时节。
  咖啡馆包厢隔音差,听见隔壁声浪滚滚。
  自下而上的声音。
  护士笑,真行!
  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仿佛是李渔。
  真的是李渔。
 

  对面的人说:“这么不开心?”
  “失眠了好几天……”我掐着自己的手指,“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想要犯规,想要背叛罗罗嗦嗦的道德。
  像一匹困兽,要奔突出某个围栏。
  就在那天晚上,李渔给我电话,哽咽着,说:“你能不能来一下?”
  “我正在忙呢!”
  浴室水声淋漓,白大褂下的身体正在清洗。
  “我在中央广场等你!”
  我出了门。
  我不得不去,我是她的门下走狗。脖链拴在她的手心。
  我对浴室里的人说:“我想过了,你是个好女孩,我不能害你!”
 

  李渔,她坐在中央广场的长凳上,趴着腰,长发掩着脸。
  一动不动。
  那时暝色四合,她穿着黑裙子,像从黑暗中探出的浮雕。
  见到我,抬起头,轻轻地说,“他打我了!”
  然后,她不再说话。
  眼泪奔涌泄落,滔滔不绝。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说要分开。大概激起他的挫败感,他说宁愿我死,也不愿我离开......”
  “畜生,畜生......操他妈的,我去抽他!”
  她伸出手,攥住我,“你玩不过他的!”
  这话不仅没平息怒火,本能的好斗欲,一蓬一蓬窜出来。
  我说,“玩命呢?”
  “不要......你不要插手,我自有分寸。”
  又说了些话,反过来劝慰我。
  我无计可施。
  我看着她,已经止住了哭声,眼睛空着,像张开的深渊。
 

  李渔,李渔。
  没有回音。
  我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忽然空前地厌恶自己——一个怂货、软蛋、草包,跟商场的PVC气模一样色厉内荏,什么实际用途也没有。
  “离开吧,你会受伤......”
 

  而这个比我想象的更快、更迅猛地到来。
  往后的日子里,关于她的消息,多数充满羞耻和悲怮。
  大强是有妻儿的。她被小三。
 

  她声名狼藉。
  她站在商场门口,被一丛笑包围,“听说好贱的......”
  她被人撕开衣服,打烂一室物什。
  她在夏天的早晨,从肠子般的巷子里冲出来,在大街上逃窜,泪水横流,淌过一脸新鲜的、深长的、依然泛着血的抠伤。
  她的房门被踢开过无数次,修好,复洞开,再修,再洞开,薄弱的门板,岌岌可危地贴着,幼童都能破门而入。
  她报了三次警,警察来临的时候,她撩开自己的衣摆,腹背青紫,如腹蛇。
  她没有埋怨,只是说,让他离开,不要再来找我!
  回去的晚上,大强等在她家门口,以眼泪,以拥抱,以软言,重新将她控制。
  她成为禁忌。
  成为耻辱。
  成为反面教材。
  她站在广场中央,在暴戾的阳光下闭上眼睛。
  然后,低下头,看见满手机的信息——C城最窝囊猥琐的男人给她发信息:我想X你的X。
 

  这一切,都来自传言。
  我一无所知。
  她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她山重水复的痛苦。
  她按捺着疼痛,独自承担自己的坠落,独自面对命运突兀的袭击,独自原谅源源不断的暴力和中伤。
 

  李渔的QQ空间停了很久。
  又或者,是我不再去看。
  只是不断地约会,美的,不那么美的,年轻的,不那么年轻的,胖的,瘦的,紧的,松的......
  我像一匹愤怒的种马,在各种身体里来来回回,以忘却某些无法面对的阴影。
 

  偶尔,我想起她。
  想起凉爽的夏夜,我们在郊外骑车。
  她被黑暗怂恿,在晚风中大声唱歌。
  又对我说,“马虎,写首诗吧,当我们走到下一个路口,你把诗念出来!”
  还没有骑到,我说,好了。
  “我要为你写诗,我要爱你,感觉你,合二为一,喷出一篇美妙的作品。”
 

  一年以后,2009年的某一天,似乎是秋天,有人给我电话。
  陌生的男声,说,你认识李渔吗?
  她割开自己的腕动脉,被大强送到医院。
  他骂骂咧咧,说,真他妈晦气!然后扬长而去。
  她无人可联系,想到我。
  我依然对她饱含深情。
  只是,不再含有热腾腾的气息,更多的,是同在天涯的悲凉。
 

  她脸瘦了一大圈,原先腻在脸上的肉,像山体滑坡一样,不知流去了哪里。
  眼睛出奇地大,脸色惨白着,左摊在床边,腕间环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李渔,她像受难的维纳斯。
 

  “他有了新女友,这次真要滚了......”
  “你这是自作自受!”
  我太心痛,又因为无力,竟转而伤害她。
  “是啊,我就是一个贱货,就是一个烂人,可以了吗?你走啊,走啊……”
  她咆哮起来,用腿蹬我的腰。
  我摁住她的腿。
  她抽起一只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瞬间半颊酱红。
  又扬起,要拍下去。
  我扑上去,摁住她的手。
 

  在李渔的命运潘多拉盒子乍开时,我就有过担忧:
  我害怕她被辜负,然后,爱上怀疑,爱上追问,爱上获得解释又践踏解释的感觉,爱上推倒重来,爱上臆想的真相,爱上自残和痛苦……
  而现在,一切都在应验。
  李渔,她从云端跌下,成了自轻自贱的怨妇。
  卑微如泥。
 

  “可是,我喜欢你啊,李渔!”
  在C城的麻将馆,遇见大强。
  烟味呛人。灰蒙蒙的空间。
  他搂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正对着一手牌用功,旁边并没有杂乱的跟班。
  我站在门口,喘了一大口,然后大声说,“大强,你过来一下,有点事我想和你谈谈!”
  他走出来,在檐下站着,斜着腿,右手食指一曲一撑,将烟蒂弹出去,“说吧,什么事?”
  “那个,你和李渔怎么样了?”
  “没怎样,”他板着的脸浮上淫邪的笑意,“你,想泡她啊?”
  “是!”
  “尽管泡,跟我没关系,我们已经分了,那个妞,死作死作,还动不动要找死,受不了。赶紧去,不关我事,好吧!行了,就这事儿吧?别耽误我打牌,手气正红呢,”他开始往里走,进去后,又抛出一句,“对了,她喜欢在上面。”
 

  2011年,大强入狱。
  他因为游戏厅闹事,将两人打成重伤。
  他夺路而逃,两个月后,他在福州用QQ聊天,泄露行踪,被捕。
  又加上有前科,判了三年。
  他刚刚押入看守所的时候,李渔和我一起,坐了很久的车,去看他。
  警员说,还没有判,不能探视。
  我们按原路返回。
  一路上,李渔的眼泪一直在流。
  我说,“李渔,别哭,善恶都是有报应的!”
 

  再然后,她像一只蚌,将自己紧紧地关起来,拒绝与任何人走近。
  不久,她的QQ空间里更新了一篇文章,叫作《寂静的受刑》,讲述那场冷却的情事。
  像一种沉重的交代。
  我才知道,她是怎样用后患无穷的牺牲,独自为一份似是而非的爱情买了单。
  “有一种真相,只在深渊呈现,它带着寒光闪闪的精准,为你剖开生命蒙昧的天真......
  如果你不曾被长夜吞噬,不足语人生……”
  而我泪如雨下,整宿未眠。
  是的,我爱她,并且确信在人生的任何时候遇见她,都会和今天一样情不自禁。
 

  在荒野散步,秋末的山岗上,万物都沉寂下来,像承认了局限,安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夕阳溶溶漾漾,倒影猎猎欲飞。
 

  她难得约我出来。后来才知,这是一种离别的预演。
  “我会离开C城。”
  “去哪里?”
  “不知道。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清洗这些罪孽,就可以了。”
 

  暮色从山脚开始蔓延,向上与向下的路,都陷入一种朦胧中。
  我们在山岗上坐着,像两颗树一样。
  李渔啊,我该怎样才能让你懂得,相比于你的一尘不染,我更爱你的声名狼藉,你的支离破碎。
  我的全部身心,都炽烈地渴望和你恋爱,交媾,生育,亦步亦趋,穷尽余生。
 

  2012年底,我在C城买了个房子。
  乔迁后不久,李渔来我家。
  那是2013年的元旦,四野寒凉。
  我们俩踩着长长的烤火器,盖着毯子,窝在沙发里,一起等待新年。
 

  那时新雪初下,没有任何噪音来打扰,屋子像一个遗世独立的空间,与世界隔得远远的。
  她只有我。
  我也只有她。
 

  我们喝了点酒,谈了些远而清的事。
  比如梦想。
  她说她的梦想是像风一样游走。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在半空里弯曲着穿过。
  我说我的梦想,只与你有关。
 

  李渔两颊酡红,斜倚在沙发上,举杯碰了一下我的杯,说:“都是梦想破碎的声音。”
  这是北岛的句子。
  原本不相宜。
  可在这样静谧的午夜,无论谁的句子谁的诗,念起来都动人心弦。
 

  是啊,生活下落不明。
  现实一地鸡毛。
  可我们还是得继续走下去。
 

  “李渔,嫁给我吧!”我捉住她的手,说,“我爱你!”
  “为什么要嫁给你,你这么傻!”
  “因为你是一个傻瓜,我也是一个傻瓜。既然我们都这么傻,不如在一起吧!”
  “太傻了,会被人耻笑的!”
  “不,我们会更傻,傻到不知道还有别人!”
  “可我不愿呆在C城!”
 

  她接受了北京一家媒体的邀请,去做摄影师,即将离开,奔赴她向往的大世界。
  我知道这是她历久弥新的愿望。
  有一次我们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她曾说:“我就是一个鸟人!”
  “不许自轻自贱!”
  “不是自轻自贱,我真的觉得C城太小了,翅膀都张不开!”
  “你没有翅膀,你是鲤鱼呀!”
  “那也要跃龙门!”
 

  远处音乐喧响,无边的荒凉却溢满那个屋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不行?
  到哪里不是生活,庸常的一生,都要回归于日间的饭食,性间的性爱,余生里的子孙?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而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摇着她的肩膀,筛糠似地,想要筛出一个答案。
 

  可是,出来的,只是她更残忍的拒绝。
  “因为我讨厌C城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比不爱,更让我难过。
  它暗含讥讽。
  它让我看见我的平庸,我的无能。
  而我贪恋的生活,在她看来,都是无意义的弃物。
  我感到受辱。
  她的冷静像利齿一般,咬疼了我的自尊。
  一种莫名的恨意扼住了我的骨头。
  我想让她疼。
  想占有她,想蹂躏她的腰肢,双腿,发丝,战栗的唇,丰硕的乳,她悲欣交集的性。
 

  我扑过去吻她,将她的头抵在墙上。
  床一点点移过来。我抱着她倒了下去。
  我逐渐神思迷乱,疯狂地扯着她的衣服,她扭着,受惊的喊声终于像玻璃的碎片般落下来。
 

  就在那阵尖叫里,我忽然想起那个初见她的午后。她站在舞台上,伴着古琴袅袅,用我闻所未闻的柔媚声音,唱着《蒹葭》,就像从一朵花的内部走出来。
  众生抚掌。
  而我却觉四野空空。
  我是唯一的观众。
 

  我的力道弱了下来。
  她推开我的胳膊,从床上挣起来,踉踉跄跄地扑了出去。
  “有什么不同!你和他有什么不同!”她大声嘶喊,悲愤交加。
  “李渔,李渔!”
  我提着她的鞋子,在午夜的大街追逐李渔。
  冷风浩荡。
  她裸着双足在污水横陈的路上飞奔。
 

  一个孩子说,“妈妈,那个疯子!”
 

  “李渔,你别跑了,我只想给你鞋子!”
  没有停。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她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钻进车厢前,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是厌恶,失望,怨愤,但,又或者什么情绪也没有。
 

  我曾经想过和李渔的无数个结局,但这一种,在所有的设想之外。
  李渔,就这样以仓皇又绝决的奔跑,离开了我的视线。
  再然后,跃出了C城这个困守她的龙门。
 

  我再没有见过李渔。
  她就去了那个终年雾霾但每一平方厘米的空气中都飘荡着理想主义者的幻梦的城市,提着她的横溢才华,去寻找一种更精彩的可能,一个能让她如鱼得水的空间。
  我承认,虽然前途未卜,但李渔,一直属于远方。
  果然,在那个资源充沛的世界里,她获得更多机会。
  她去了西藏,去了东南亚,去了欧洲,去了南非,去了北极,去了墨西哥......她带回来的,只有故事,没有事故。
  只有光芒,没有伤痕。
 

  其实我知道的。
  我知道她一定会离开。
  大强的事以后,她在漫天敌意里,不再与人交往,几乎没有爱的需求,对饮食、美容、健身、服装与社交,都没有太多欲望。
  只是一门心思地汲取力量,练习跃龙门。
  
  她穿上牛仔裤,扛起单反相机,登山涉水,不断拍片。拍人,拍物,拍景,为了一个好视角,她会站上最危险的高处。
  她晒黑了一轮。
  不再是无助的花朵,多了几丝剽悍气。
  她的摄影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而她的名字,也被越来越多的摄影团体念起。
 

  她说过的,我是鲤鱼,性善,但要努力练习凶猛!
  但我不行。
  我是好龙的叶公。
  喜欢马的自由,虎的勇气。
  但真相是,我和我的名字一样,马马虎虎,困顿软弱。
  唯一的传奇,就是爱过她。
 

  2013年底,我结了婚,那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女孩,还算漂亮。
  夜晚的时候,她掐住我的胳膊,发出呻吟,我顿时没了力气。我想起李渔,她曾经躺在我的身体下方,发出受辱的哀鸣。
 

  2014年,大强出狱,回到C城。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给我电话,说,出来坐一下。
  我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饭局没有其他人。
  他穿着休闲衬衫,盖住了纹身,也没有抽烟,坐时身子前倾,像个漂亮的办公室科员。
  “听说你去看过我。”
  “嗯,跟李渔一起去的。”
  “李渔,她还好吗?”
  “应该挺好的。”
  “在里面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觉得自己这一生太操蛋,做过太多恶事,玩了太多女的,但最忘不掉的,还是她。最对不起的,也是她。”
  他说,他有好几次,开车停在她楼下,看着那眼窗,不知不觉地睡着。
  他还说,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懂得什么叫感情,就是在李渔这里。
  可是这“感情”,未曾带给她半点福荫,而是至今仍悬浮在C城半空的耻辱。
  不过好在,李渔已将此化成力量,蜕变为新的人。
 

  回家以后,我打开电脑,翻出一个叫LY的加密文件夹,打开一篇写了很久都没写完的小说。
  那篇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一直觉得,我会遇到一个帮我作传的人,那人笔下的我和我自己有些不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我突然觉得,我才是那个要帮她作传的人。”
  你知道李渔吗?
  对,李渔。
  一个声名狼藉的婊子。一个一尘不染的女神。
  树下的人,水中的鱼。
  流言之树。
  时间之水。
  自由游弋的鲤鱼。
  
[strong]
  style="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佟丽娅、乔振宇、岩井俊二、张晋
[strong]
  style="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为“周冲的影像声色”打C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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