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落的人

lake

　　Neil Halstead - Full Moon Rising
　　很多人只有到了山顶或者海边，才会想到看日落；其实日落，也是属于平原的风景。到了芝加哥，我才能深切的体会到，香槟那样的乡下地方，没有大城的高楼林立，只有镇子边缘一望无际的低平原野，才真是看日落的好地方。
　　在那个平原上的小镇，我看过很多很多场日落。但这从来都没有妨碍过我对下一个日落的期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看日落成为了一种到了时间就会发作的瘾。每天中午，我都会自然的查一查日落的时间，天气预报，和云图。即使是工作日，在早早天黑的冬天，如果天色不错，我会溜出去半个小时，仿佛看日落才是我的正职工作。在确实无法脱身的那些天，如果从楼中窗前瞥到天边晚霞绚烂的尾巴，知道自己又错过了一场日落，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同一次失恋。
　　如果说春花、秋叶或者冬雪，在香槟都是几天转瞬即逝的景物，日落则不是。四季里的任何一天，你都可以怀着期待，虽不知哪天的日落才有叫人惊艳，但只要天色尚可，你都可以去镇子的许多角落，等一场日落。看日落必须等，而不能赶。因为虽然日落的早晚一年四季都在变，却从不会为人做出过改变。如果拖延片刻，出门晚了，太阳不会为你多停留半分钟。若真是在路上就看到云霞渐暗，错过了最绚烂的一刻，只会让人更加懊恼。
　　等日落，和钓鱼一样，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性。它并非看一场五分钟的短片。从斜阳晚照，一直等到天边的最后一线余光，一个多小时如同电影的长度里，同样的视野，却可以有迥异的色彩与况味。你尽可以坐在一处，慢慢看夕阳的明灭。
　　等云
　　在山顶和海边看日落，人们可以看到太阳如何一点一点的沉到地平线以下。而在平原，除非是一望无际的收割后的田野，否则很难看完整这个过程。所以在这里,与其说看的是日落，不如说是看的是晚霞。一览无余的辽阔平原，确实如一些人所抱怨，难免无聊。但这里其实有自己变化万端的山水，只是它们都漂浮在天空之上而已。平原的开阔，让云山霞水，可以如同一幅长卷般，铺开在视野里。不经常抬头的人，甚至可能都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
　　
　　
　　万里无云的天，日落难免千篇一律。就我的经验，最好的光景，莫过于你脚下的地方正好在云层的边界，而西边地平线附近，天却是开的。这样的天气，虽然难得一见，但若真幸运的遇到，日落后的阳光能照到当空的云上，如同从西边的天际，开始点燃一片燎原之火，绚丽非常。
　　
　　有好几次，我一出门，瞧见头顶有云，而西边清朗，于是就马不停蹄的赶往开阔的地方。有那么一两回，真的就被我撞到了几年里难得的盛况。壮丽处，如同在天空中爆裂开最璀璨的焰火，刹那间绵延千里。在这当口，除了不停的按下快门，或者瞠目结舌的立于原地，别无他法表达心中的激动。
　　
　　平原上的傍晚，若有十万种云，就有十万种日落。上帝的这种设定，让我幸运的即使只守在同一个地方，却也不会看到一场重复的日落。云的形状、纹理和厚度各异，天空就会有不同颜色和意境。从酒红，胭脂，紫蓝到橙黄，这些天色都一一在日落后的空中呈现过。有朋友曾问我“等日落的人”这个相册用到的是什么样的滤镜。其实在这个相册里，我特意避免用滤镜。在日落这半个小时里，还有比云更神奇的滤镜吗？
　　
　　
　　
　　
　　只要不是阴雨绵绵几天的那种日子，遇到暴风雨的天气也别轻言放弃。雨势若能在日落前后收住，或者还未落下，都不定有更大的惊喜。比如这山雨欲来的夏日傍晚，我站在田野的一端，狂风从西南边刮来，卷过茂密的玉米田，却也活生生的从西边吹出来一个口子，让霞光从那缺口处倾泻而出。
　　
　　或者另一次，我停的高处还在下雨，车窗上还有水珠，而西边云层的尽头，却晕开了如火的夕阳。这种西边日落东边雨的怪象，让晚霞里的树，像是在雨里燃烧。
　　
　　更罕见的是一次暴风雨过境之后，我们还在乡间赶路，行到公路开阔处，突然从车窗里望见天幕一侧蓝墨色的的卷云，漩涡下还有这几缕轻烟般的云朵，这场景透着一份诡谲，像是一场龙卷风刚刚收场。赶路的这档口，只能在车上用手机抓拍了一张，算是惊鸿一瞥了。
　　
　　我总是开玩笑的解释我的怪癖，看日落是不需要收拾行囊的旅行。即使每天守在同样的地方，也不会看到同一场日落，因为若非晴空万里，天边飘的总不会是同一片云。有些旅行者是游走在广袤的空间里，而等日落的人，在时间里旅行。
　　寻物
　　这个小镇并不年轻，但似乎也老得很慢。在镇子的边缘，马儿永远在围场里，牛群永远在牛棚中。田野里不是一人高的玉米，就是收割后的秸梗。这里并不会突然多出点新鲜的景物，一切的一切，都一直栖息在它原来的位置。
　　日落看多了，我总想寻点以前未曾拍过的东西，或者哪怕只是个不同的角度。慢慢我就发现，只要有时间，这样的新鲜，配合着当日的天气，即使在一成不变的镇子，也并不难找到。比如傍晚时走段路，偶尔就会发现，那天远处的电线就像是和晚霞用同样的笔触勾勒出来的。或者公园里雕像里的那个姑娘，也和我一样，正望着东升的月亮。
　　
　　
　　池塘边也是看夕阳的好地方，水面的返照，还能让你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日落。关于这个池塘，我还有大段的故事，都在“我的小瓦尔登湖”里细细讲过，这就不赘述了。
　　
　　马场的一段栅栏也是我很喜欢拍的。蹲下来看，夕阳下它的剪影可以延伸到日落的尽处。这轮廓的简单和宽阔，是一种独属于乡下的质朴。另一段高处的栅栏，角落里有棵树，在底下抬头看，总映衬着天上的云霞，看起来牧场主早就在这里完成了构图。
　　
　　
　　镇子南边的一段路，铺呈于乡间，平整而柔顺。日落时我很喜欢沿着它走上一段。合适的时节，日落就在路的那端，斜阳穿过几棵树，映在农场边的房檐下。农场的人这会都已下班回家，世界安静得没人留意它的美好。
　　
　　既然是乡下地方，荒草地是最不缺的。蹲在狗尾草丛中拍仰拍一张，留下夏天的群像，看着它，至今能听到蛐蛐的叫声。或者夕阳最明艳时，给野草来张独影，大概它在任何季节都不曾有这般上像。当然，还有看起来像芦苇，但我其实并不知道名字的草儿，晚风中它们身影的温柔，让我这个离家万里的人，也不禁有种莫名的乡愁。
　　
　　
　　
　　偶尔能遇到马儿走到围栏边吃草，这并不是每次都能有的运气。草场，木屋和夕阳，这样的画面，似乎马儿生来就属于这里。镇里还有什么傍晚经常能邂逅的动物呢？远处树梢上点缀的小麻雀，或者一队队清亮掠过晚霞的大雁。它们总在不同的地方，于是我也百看不厌。
　　
　　
　　
　　遇人
　　某年暮春时节，我去看日落，停车在高处，拍了几张紫色的晚霞。准备离开的时候，回头看到有人坐在栏杆上，也在专注的看着晚霞。那份安宁就像他一直坐在那儿，不曾离开。这张照片激起了我多拍些看日落的人的兴趣。能知道还有那么多人喜欢看日落，这感觉已经足够好了。而他们的姿态，总又比我这个拍摄者来得更悠闲与自然，就让画面更加写意了。
　　
　　比如某天上坡的路上，太阳刚好落到路的那边。天空一边橙亮。这个女孩正好骑车从我身边经过，于是我拿起相机，等她骑行到坡顶的那一瞬。
　　她身姿矫健，晚风中的长发柔顺而洒脱。
　　
　　难免总有出门晚了的时候，那天我赶着往山上跑去，看最后的余晖时，一个女孩也在山坡上跑着，与我交错而过。拍过天边那些云霞，我低头一看，她就站在那儿，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余晖。又一个爱看日落的人儿。
　　
　　提起这个山坡，真像是个舞台。我总能在这遇到各式散步看日落的人们，他们总配合着不同的天幕，以不同的姿态进入我的视线，却又如此的浑然天成。有时候我只是喘着气刚赶到，两个少年骑车从破上呼啸而下。或者如我邂逅这对母女时，只来得及用手机抓拍下这一幕，画面模糊了，在我心里，却有种梦的氛围。
　　
　　
　　人们在山坡上散步、聊天、思考、拍照，或者走向更远的地方。但我知道，他们都和我一样，因为这点小乐趣，而享受生活在这里。我们都是等日落的人。可惜这个星球，一天里没有四十四次，而只有一场日落。对于我们而言，也许太少了。
　　
　　
　　
　　
　　告别
　　我在2015年六月中旬离开了香槟。6月10号，是我最后一次去看日落。那天的云，也有着暴雨将至的诡谲。老天爷似乎怕我失望，还是开了一线天，却这让云层的情绪更加的剧烈。
　　
　　
　　望着这座看了这么多年的圆形谷仓，以及屋子间牵连的电线，想到这里并不是我的故乡，但一转眼就六七年了，终于还是到了要走的一天。离开了香槟，我知道，自己还会赶去看各地的日落，但等日落的人，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香槟的故事一共九篇，“等日落的人”就是在我自己公众号里的最后一篇了。
　　有兴趣的朋友还可以再翻翻以前发过的那些：
　　故事的开始： “小镇凡人”　　
　　春：“花有重开日”
　　夏：“晨雾般散去的夏天”。
　　秋：“落在秋叶里的小镇”。
　　冬：“一个人的雪季”。
　　其他：“寒冬夜行”
　　“我的小瓦尔登湖”
　　“十一月的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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