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 Carlsen - Rain
并不是每一个冬天都可以称为雪季,即使是在每年都会下雪的香槟。按我在这六七年的生活经验,大约三年左右,会有个冬天,雪一旦开始下,就会一直下,每周都有那么一场。前一次的雪还没化掉,天冷的时候,还只是缩成了冰壳,新雪就又覆盖上去了。一层又一层,记载着每周的天气,如同年轮。那样的冬天,每天拉起窗帘看着窗外的雪,好像没有尽头。
本地的美国人大概早就习惯了,却苦了学校里一大票的国际学生。我不止一次的听人抱怨过伊州该死的天气。印度的,伊朗的,他们都发誓毕业了一定去加州,或者至少暖和点的南方。那语气都不容置疑,他们相信如果有别地来的人,可以忍受这漫长的冬天,一定是个freak。每到这会,我就不吱声了,默默听,只在心里回答,我就是你们说的那种怪咖。
我确实从小就喜欢雪,在我还是个湖南小城里的细伢子的时候。每年大概也就下那么一两场,从十一月就开始盼望,更甚于盼望压岁钱的心情。出外读书了,在北京的那几年,也没能满足我对雪的热爱。除了头两年下过大雪,后来的冬天,雪就越来越少了。雪一停,扫雪的人们一出来,满地的白雪,不一会就堆成了街边的黑泥。
开始开车以后,有时候会想,人一旦有了驾照就不再是个孩子,大概是因为你不会再喜欢下雪天。每天出门,花大半个小时把车从雪堆里刨出来,累个够呛把车从雪沙里推出来,在雪路上打滑,或者刹不住和其他车擦撞,都不会是什么浪漫或轻松的体验。我也曾实在受不了,咒骂过这没完没了的下雪天,不让人能轻松的出门。骂完就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童心泯灭。然而翻开那年冬天拍的照片,从十二月看到三月,才发现自己在那个漫长的雪季里,我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地方。
第一场雪
那年的雪其实下得并不早,都已经12月中,临近圣诞的日子,才从预报里听到要下雪的消息。周末清晨一大早,我就了爬起来。推开门,好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我兴奋的走向屋后的一片荒地,完全不顾雪已经没过了小腿。一路趟出条深深的脚印,才走到路边。抬头一望,街对面的木栅栏和庭院里的树,都静默在这场大雪里。寻常的院落,平时经过那么多遍,都没太在意,这一刻,却格外有一份安详的温馨。第二年下雪时,我又想起当时的光景,再去拍,却重复不出来,因为院里的那颗大树,大概因为夏天的暴风雨,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已经不在了。
回过头,我钻到了路旁不远的两排大树之间。这两排近乎密不透光的树里,平时是不会有人进来的。或许只有我知道,下雪天,尤其是这种可以下透到林间的大雪,这里可以有多漂亮。
回到家门口,树、车和长椅都已经齐整的被覆盖在了雪里。这会我就更不想进家门了。遇到这样的大雪,脚步很难停下来的。我还想去看看,周边熟悉的地方,在这样的大雪里是怎样的光景。
一路经过常去散步的小山坡,这会山坡上已经有人赶来滑雪,而我准备从这,去更远的地方拍些照片。这就是各取其乐的下雪天。香槟滑雪的孩子们,总和北京扫雪的人一样勤快。转身离开时,我还能听到山坡上传来他们的笑声,那样的雪天,想来其实是很安静的,安静得就如同这张照片一样简单。
来到山坡那边的池塘边。这会被冻住的湖冰也只是在白雪里依稀可见。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清亮的长鸣,我知道是有雁群经过。正想拍时,没想到它们却落下来,停在了湖面上。茫茫大雪里,只剩下岸这边的我和湖中的这群大雁。这会我应该要温一壶酒,一席长衣,坐在对岸的亭子里,边喝,边望着这群雪雁在湖上觅食,直到它们离去。
另一边的疏林,更安静,更空旷,走在其中,听得到雪从枝头咿呀的落下,却又满地都是落叶。不知道是叶子落在了雪上,还是雪落在了落叶之中。
林边的灌木上有这种红色的果子,总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在这场大雪里,我想管它们叫红豆。
原野与马场
那天我一定是在大雪里走了很久,因为我去了很多地方。从照片里看,我走过了花园,马场,和另外一边更远的田野。
经过草地走向园丁的小屋时,雪又越来越大了。以至于用我那台佳能G12拍的照片好多都有些模糊了。我记得有一小伙,穿着短裤从我身旁跑过,又远远的消失在茫茫大雪里。如果不是幻觉,他应该是那天我见到不多的人之一。
每到寒假,学生们一哄而散,这个本来地广人稀的镇子,就又少了一半的人。然而这跟马场没有什么关系,它已经在镇子的边缘,平时也没什么人。可在这样的下雪天,就连照料马厩的工人都不在。我大概生性喜欢人少的地方。这样的四下无人,只有栅栏延伸往雪的尽头,总让我感觉舒服。
空旷的马场,除了几匹马儿,和一缕轻烟,就是这一片茫茫白色的天地了。我希望这时能有匹马儿向我跑来,但没有,它们都只远远的在围场的那头,如同只是画中的点缀。
雪原上这是谁的足迹?拍完照片,我想了会,再看看鞋子,嗯,这是我的。
走过雪原,是另一头的田野。在收割翻土之后,又盖上了这么厚的雪毯,当初种的是玉米还是大豆,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我喜欢田野那头的几栋平房,它们的窗口对着日落的方向,无论晴雪,都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寂静深园
香槟的冬天,如果没有雪,大都如这大地上所有叶子落尽的树木,难免阴沉而灰暗。而这样的大雪,可以让镇子上一切景物都可爱起来。可有时冬天在这住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等得到它,所以我想趁着这场雪,尽可能多看些地方。
第二天早上首先能想到的,是个公园。它一头有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另一头有片很深的树林。我们曾在一个中秋的晚上,心血来潮的走进过那片深林。月光穿不透树枝,从远处树梢那边传来大概是猫头鹰的叫声。一行七八个人,哆哆嗦嗦的绕了一圈就出来了。而这样的雪天,林子并没有当时大家相互吓唬来得恐怖。虽然这会林子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这条路自然的铺往林中,也自然而然的拽着我也往更深处走去。
大雪将林子里很多的标记都覆盖住了,只剩下数不清的树,和蜿蜒林中的栈道。恍惚间如同走入了一个迷宫,如果愿意迷路,可以在这里一圈一圈的走下去。头上偶尔在枝头跳跃的松鼠,只有它弄出的声响,让我抬头一看树梢,那里才是这森林唯一的尽头。
能让我知道林子已经快到尽头的,是另一侧不远的一片墓地。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大概是怪渗人的所在。但在美国,居民们并没有太多这样的忌讳,墓地往往就混杂在镇子中。那会我想,这样的雪天,只有我走到了这里,如果我也埋在了这片墓地里,另一个雪天,会有人经过吗?
兜兜转转,终于走出林子。林口不远处,树木下一泉小溪,还有水未冻住。在一片白雪中,闪着墨色的波光。而再往前走,到了河边,却已成一条开阔的冰河。雪其实已经停了快一天了,这园子不要说扫雪的人,连游人都不见。所有的桥、栅栏和椅子上的雪,都一如雪停时的模样,平整得让人舒心。
桥边枯枝上也有红色的果子,在雪天里总是很醒目,但和昨天看到的又有不同。
往停车场方向走的路上,经过了水上乐园,夏天这里聚满了孩子,大概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即使还有夏天孩子们的热气残存,估计也被封冻在泳池里了。大概连续两天,走得太久,居然下意识的希望快点天黑。只有那样,我才能说服自己: 停下来,回家。
铁道雾凇
过了些日子的某天,香槟起了雾,这在寒冷冬天的傍晚并不常见。雾很浓,如同镇子飘到了云里。第二天早上,便有了这枝叶上的雪针儿。从没有去吉林看过雾凇,但我猜大概也是如此吧。
镇子上有条铁路,开车经过时总会望两眼,想给它拍张照片想了好几年。可惜无论春天还是秋天,铁路沿线总缺点惊艳的景物与之搭配。看到这早的雾凇,我想起了那天铁路,于是出门时就把相机也塞到了包里。
到了铁路附近,停了车,看到铁路两旁的树,一夜白发,这景致总未见过。于是兴奋的沿着铁路一路走去。铁轨附近的雪很深,除了我自己,一个脚印都没有。
我沿着铁路走了很远,远处的人望见我,大概会疑心我是个搬铁道的工人。脚从雪地里深深的踩进去,拔出来,再踩进去,已经不是寻常走路的样子。天气忽晴忽雪,光线并不总是最佳,但铁路沿线的风景并不单调。
临近到头时,太阳还是出来了。后来在阳光下,一两个小时的光景,树枝的白色就褪去了。庆幸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一小段时间,拍到了这些照片。可时间和生活都不会像照片一样定格,下一次什么时候,我又在哪,才能遇到这样的雾凇?
无人之境
雪一周一周的下着,镇子上那些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几乎走了个遍。终于有天我想,大概得尝试去更远点的地方。虽然这里不是阿拉斯加,但或许有些地方,下雪时也没人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我首先能想到的,是镇子以东三四十公里乡下的一个公园,那附近没有镇子,只有一个村庄。平日人也少得很,但却有个很大的湖。雪天里冰封的广阔湖面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去看看。
赶完手头的工作,已是下午两点。开车过去,高速上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在日落之前,我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公园果然一片寂静,除了入口处,巡园的车子擦身而过,就没再看到其他人。停了车,我往一片树林的深处走去,期望能在这样无人的冬日下午,遇到林子里的鹿群。走了一段,太阳已经滑倒了林子的那头,日光只是偶尔的从林间穿过,照在铺满白雪的小路上。
走了一段,没有看到鹿群,甚至连动物的声音都没能听到,一路只能听到自己的鞋子踩在雪地上。我觉得是时候退出去了,去湖边看看,毕竟天色将晚。快到湖边,就远远的看到了守林员的木屋,斜阳正映在铺满雪的房顶上。走近了才发现,这里也没有人。房前是屋檐上挂着的一排长长的冰柱,屋后是圆木桌上未有人碰过的厚厚白雪。
站在那里,终于能一眼望到广阔的湖面。这时湖已经被完全冻住,还盖上了这么厚的雪。如果不是我之前来过几次,或许还以为这只是一片原野。湖上有几排足迹,或许是人的,或许是鹿的,或许是其他动物的。然而在这一刻,在这片广阔的湖面,以及四周更广阔的森林中,似乎只有我一个活物。世界如此辽阔,却有种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感觉。
按照电影剧本的写法,这会我应该朝着最远的地方大喊:“你好吗?”,然后会听到森林那头的回音。但我就在那站了很久,没敢喊出来,怕打扰这辽阔的寂静。
最冷一天
在香槟我经历了在北京都不曾体验的寒冷。还没有车的第一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错过了最后一趟公交车,只能步行半个小时回家。那一路,脸从刺痛,到痛得隐隐发烫,到没了直觉。到家时,感觉脸已经像是一张面具,可以揭下来,放在桌上了。
尽管这么冷,在香槟的六七年里,我只记得大约两次因为大雪学校停课的情况,这就是其中一次。天气预报说是因为极地气流南下,那几天里,五大湖区会比北极都要冷。学校的邮件里也反复告诫人们不要出门,这次寒流是可以要了人命的。这张照片就是寒流将至时第一天的大雪。在这样的暴风雪里,疯狂如我也放弃了外出拍照,只能在窗口往外张望。
而真正冷的时候,还是雪停了以后。第二天清晨,我在窗口看到了从未如此规整的冰花。而天气预报说那时室外的体感温度是零下四十多摄氏度。
过了中午,气温大概回升了点。我还是想出去体验一下这种极寒,于是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可一出门还是发现情况不妙,只戴了一层帽子的耳朵冻得刺痛,口中呵出来的气,从口罩上沿冒出,就立马冻在了我的眼镜上,擦都擦不掉。
我最远只能走到山坡脚下,眼镜冻得实在看不清楚路,拍几张照片都是瞎蒙了。这种天气的雪,再不像第一场雪那般的蓬松,而是一种比沙都细的雪末。风吹过雪面,有种只有岩石上才有的纹路。
眼镜实在看不清了,我往回走,快到家门口,再擦了把眼镜,回头一看。天空中有个巨大的光晕,不似彩虹,却相当醒目。后来才知道,这是超低温天气才会出现的日晕环。可惜温度确实太低,不然我会要爬到山坡上去,也许在那里,我能拍到更完整的日晕环。
暮冬
虽然这年四月的晚上还飘了雪,但临近冬末,雪也渐渐稀疏。我还记得那天在湖边拍的大雁,它们也许还没开始真正启程迁往加拿大,但这情景似乎也在预示着,伊州人苦盼的春天还是快要来了。
可冬天依旧是冬天,无论初雪,还是暮冬,大地依然一片萧索与寂静。只要有雪,而我又有空,还是会出去走走。重走了很多地方,但很多时候也就不再拍照,只是在雪地里走走。
那年陪我走过很多雪地的,是一双高帮的球鞋。大概是走了太久,开春的雨里,球鞋已经开始漏水了。我想买双靴子,可以让我下次冬天趟过更深的雪地。而那整个冬天我用来拍照的,一直是我的第一台相机,那台一直陪我的佳能G12。而春天里我也终于买了第一台单反相机。
我想我有了更好的相机,和更好的鞋子,可以应付来年的冬天。可惜第二年的冬天,再也没有那么多场雪,更重要的是,再没了那么多可以自由外出的时间。一直到我离开香槟,都再没能遇到下一个雪季。现在翻开这些照片,我很庆幸当年能一个人在雪地走那么久,那么远。人生里可以的时候,如果不能这样尽情的享受孤独,大概也就没有什么自由可言了。
香槟故事 夏:“晨雾般散去的夏天”。
秋:“落在秋叶里的小镇”。
冬天的另一个故事:“寒冬夜行”。因为此文曾经被不少公众号转载过,所以我没办法加原创申明了。 想要通过刷以下这个二维码打赏的朋友们,请打赏后务必给我留言,因为刷二维码打赏的都不会透漏用户的个人信息。你们给我留言,才能让我有机会和你说声谢谢:) ↓赞赏入口在此↓ 欢迎新朋友扫下边的二维码关注我的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