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璧 - 恋恋风尘
（一）
芝加哥的冬天，总是一月最冷。而今年又是个多雪的冬天。生活有时和天气一样，总有那么段日子，有着不比寻常的阴郁寒冷。很多不期而至的困苦，会卷上平日不愿去触及的诸多烦恼，如同风雪交织般，那么一瞬息的功夫，就能将你严严实实的盖住，透不过气。
活了三十多年，真正通透的道理并不多。而这会我明白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等一场大雪后的释然。
等的这场雪终于还是来了，大概是我到芝加哥的三个冬天里最大的一回。一夜的雪，在路灯下悄无声息的将整个城市压住。等到天亮的时候，我想出去透透气。最值得出去走走的雪天，要么是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的当口，要么在刚停的时候。
走到路上，雪已经快没过了我的靴子。上回遇到这么大的雪，还是在香槟时经过的最后一场雪。那会也是段困顿的日子，我在大雪里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有种越狱逃亡般的畅快。
那是我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也是最美的一场。美到最后定格在照片里的雪，完全没有了一丝阴郁，而像个孩子般纯粹得无忧无虑。就好像大雪沉淀了烟云尘土，雪后只剩下天空的澄净。
（二）
这会我也是穿着三年前同样的一双靴子，一脚一脚的踩入雪中。在雪地里走，你只需要想着两件事，一是脚下会不会打滑，二是街头巷尾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值得定格。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暂时消失在了大雪的另一边，没什么挂碍。
所以在雪里，独自走上一段路，这么些年来，大概一直就是我遁逃的法门。并且只有在拍照的时候，我才能这么的专注于眼前的一切，才能忘了自己。
雪天里很多街角的景象，也只有在雪天里才能看到。这不像大山大河，那是近乎亘古不变的风景，你只要去到，就能看到。有些街道我大概经过了无数次，却不能想象大雪过后，此刻是这番别致的景象。
这会我全神贯注得近乎贪婪，总想再多走一两个路口，多遇到些惊艳的细节，多拍些让自己满足的照片。因为我深深明白，哪怕再过一两个小时，风吹雪落，这些景致，就会消失得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而走路就像走题一样，不知不觉就岔远了。又或者岔远的也不只是脚下的路，还有脑子里纷乱的思绪。
（三）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最近收到网上一朋友的短信，说看了我之前的文章，很想去香槟看看，问我有没有具体点的地址推荐。像这样的短信，我之前也收到过不少，每次难免会不由得惶恐。毕竟所有你能看到的照片，不过也就是我在那个镇子上晃荡了好几年里，遇到的最美的数天而已。很多地方我都说不清，很多时节也没个准。这个镇子并不会总有皑皑白雪，或是满镇繁花的等着马不停蹄的过客们。
此刻我眼前的街道也是如此，平日里普普通通，这会却宁静而优美得如同香槟的那个下午。我想等我整理完了这天拍的照片，大概又会收到一些朋友的感慨：真想逃离当下的一切，来此处安静生活。
我肯定会忍不住扫兴的提起，脚下这条路兜兜转转所在的海德公园社区，地处芝加哥南城。而整个芝加哥南城，一年里几百件枪击案早已是家常便饭。同理，香槟作为一个安静的大学城是不错，但几年的时间里，光是中国学生就遇到过几次骇人听闻的案子。
如果这些年我所走过的地方，真的让我多了点什么见识，那就是让自己真正明白了，世上的绝大多数地方，既没有绝对的风景，也没有绝对的丑恶。乌托邦都只存在于公众的谎言里，世外桃源都只存在于私人的想象中。
（四）
空间如此，时间亦如此。
大概像我这样的人，小时候被灌输了太多静止和绝对的观念，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瞬息万变。就算有时感慨一句时光如流水，也会以为自己站在水中，似水流年淌过后，只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痕迹。
可这么深的河，谁能踩到底呢？在这川流不息的河中，大家只是随水漂流，没人能稍作停留。
在河上漂流，有人或者频频回首，怀念一些被自己的记忆滤镜美化过的东西，幻想曾经有片叫做童年或者青春的故土。其实没人能记住自己这条河的源头。又或者另一种可能的真相是我们从来没有离过船，而是一直在河上漂流。记不住的幼年，只是并不需要自己掌舵而已。
等到终于成为自己的掌舵人后，人们又炮制出一个远方的岛屿，不管它被命名为成功还是幸福，总是用它反复告诫自己：只要上了岛，人生将一劳永逸。
如果有人真的望见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岛屿，那也不过是海市蜃楼。在万川归海之前，人们都一直漂流在这大河里的。而真到了入海的那刻，每个人的时间又将归于混沌。
漂流在这条大河里，河上激荡着天地间难测的风浪，水面下还有着人心欲念搅起的湍流。河急而险，道阻且长。
若真正理解了我们自己，和身处的这条河，能让人感到踏实的，恐怕不会再是远方那个虚构的岛屿，而是一种在风浪和湍流里掌控好船的能力吧。
（五）
一路走，一路拍，一路想。两个多小时过去，空中就连零星的雪粉都止住了。穿过风雪，不知不觉的平静下来，人仿佛就可以以局外人的角度，来审视刚刚的这一切的焦虑和痛苦。有了这点客观，好像一下就攒到了真正去解决问题的能量。
往回走的路上，靴子一脚一脚结实的踩在雪里，如同船桨一下一下平稳的行于河上。我很享受这一刻的自己。
风雪总有停的那刻，河上的风浪也是如此，能在风浪中不翻船，风停浪止的这一刻，如同一个惊喜般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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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30 18:2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