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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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很冷，所有人都应该乘上列车向前赶的。总有人弄到了最前边的车票，或者在关车门的刹那挤上了列车，马不停蹄奔向远方。也总有人在停车的当口，有意，或者无意的，走入荒野，不再回来。这个冬夜，只有我站在月台上，车站里一个人都没剩下。于是也没有人告诉我，刚刚开过的，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列火车。
　　以上其实是我多年前的一个梦，一直怀揣着它。没想到了2014年末，它严丝合缝的预言了我在这个冬天的处境。我一直说我很喜欢这个镇子，也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不会屈从于同侪压力。但在这一年里，当自己送走一个又一个当初同来的朋友，远远的望着他们去往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而我还留在这里，仍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成了一只青蛙，陷在了一个自己花了六七年刨出来的井中。
　　这一年里，另一件事情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那就是我女儿的出生。所以那几个月里，还混杂着我人生里未曾经历，而又难以言表的幸福和辛苦。特别是11月岳母回国之后，只剩下我和老婆两人照顾孩子，我再也不能像前一年那样奢侈的随时外出。每天从办公室出来，天色早已暗下来，我需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家，在那里开始另一份周旋于餐盘、奶瓶、尿布和澡盆之间的工作。
　　这两种情绪混和在一起，复杂而疲累，就像在深夜开长途车，倦意已经快合上我的眼皮，但我还得不断掐自己一下，防止睡过去。我就这样不停在提醒自己，不要在往年的惯性中沉迷下去，读博期间那些懒散与自由，并不是人生里能长期享受的奢侈。即算不是为了自己，也得为了渐渐长大的孩子。这会我需要做的是，做好办公室的工作，做好家里的工作，然后在难得空闲的时候，找一找下一份可以落脚的工作。
　　前一年冬天肆意游走在雪地里的那种自由，已经渐行渐远得像一个快要被忘掉的梦境。入冬的一两个月里，不要说出去一整天拍雪景，就连看日落的机会都无比稀缺。老天爷大概也是为了怕我遗憾，整个十二月，镇子都浸在灰暗的阴雨天中，既不怎么下雪，也没有过透亮的日光。这样的天气，似乎就是为了让我可以安心去做那些我该做好的份内之事。
　　但在做完这些，哪怕只有几分钟的空闲，我还是偶尔会惦记着拍照这件事。它已经成了一种嗜好，一种习惯，就像一杯到了下午两点下意识端起来喝的咖啡，一瓶吃饭时不经意会打开的辣酱。既然上瘾了好几年，习惯了这种味道，就不太容易戒掉了。
　　当然，我从不觉得拍照，或者有些人称为摄影的，承载着严肃的文学和艺术那样额外的意义。就我有限的能力，我既不能通过它成为卡尔维诺，也不能成为莫奈。它和有些人喜欢写类型小说，或者创作流行歌曲一样，只是一种门槛不高的自我表达而已。但这种自娱自乐的表达，大概已经成为了我生活里基本的需求之一。但凡忙里能偷个闲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它来。
　　在如此忙碌、阴郁而漫长的冬天，有什么是我可以尝试拍的呢？又有什么是我能有机会有时间去拍的？有时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一个人会开始琢磨起来。想着想着，天色就暗了，下了车就是一条每天都走的回家的路。
　　我已经不可能再把沉甸甸的单反相机藏在包里了，那是又一种渐渐陌生的奢侈。我口袋里还揣着一支能拍照的手机，但在冬天，四点多就天黑的低光环境里，拍出来的照片模糊得不要太朦胧。
　　对，要的就是朦胧。有天公车上，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就像我一直幻想自己会画画一样，既然照片是模糊的，我能不能把它们处理成绘画的效果？
　　也许有提供这种技术的手机应用的，对，想来一定已经有这样的手机应用的。APPLE STORE里一搜，果然有不少这样的应用：MobileMonet, Waterlogue, Glaze, Brushstroke, ToonCamera 。。。
　　有了这个念头，回家的路上，我就开始尝试拍一些平时根本不会想拍的夜景，比如长街的路灯，树梢间的月亮，或是夜色中教堂的尖顶。晚上孩子睡了以后，躺在床上的几分钟，点开回家路上拍的一些照片，就可以如同目的模糊的逛街一样，在手机APP里尝试照片处理的各种可能性。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手机中旅行。而找到一张照片最舒服的表达方式，大概也就是我那一整天最轻松的一刻了。
　　
　　
　　
　　有了新的拍照方式，紧张的日子也渐渐开始适应，到了二月份，居然开始频繁的下起雪来。这种天我会选条特别的公交路线，可以让自己在下车后，能沿着一条长街走上几分钟回家。长街其实就经过我家的屋后，中间隔着一大片被雪覆盖的草地。那的路灯，从我家窗口就能望到，在漫漫黑夜里，长街孤灯，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静谧。
　　
　　有了雪，就有了灯光下纷飞的雪花，就有了风雪夜归时雪地上的一行足迹，一切的东西都因为雪而变得容易入画。
　　
　　
　　
　　街上一排路灯，其实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物，但映在雪地上，却有了描摹各种氛围的可能。灯光或温暖或冷清，但路灯下那种宁静的孤独，就和我每每自以为在镜头下真的捕捉到它一样，有种自洽的满足。
　　
　　
　　
　　
　　我仍记得二月中下旬的两个夜晚。一个夜里大雾弥漫，而另一个夜里却是整个冬天里罕见的大雪纷飞。这两个晚上，在女儿睡着以后，我都没能忍住穿好衣服换好鞋，扛上相机和脚架出了门。沿着长街走了一段，除了我，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就连路边住户的灯光大都已熄灭。立在长街边，寂静到能听到雪落在树上，和偶尔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有了脚架，我就能拍点像素好点的照片，而不用再诉诸绘画APP了。在长曝光下，雪地里晶莹的雪花，会如夏夜的萤火虫一样闪着光，点缀着独属于冬夜的幽暗。街边的房子藏在树荫的暗处，这时也能依稀可见，一直延伸到另一条街的尽处。
　　
　　
　　
　　下雪和下雾的天气不会有大风，这样的冬夜我还是很抗冻的，虽然在路旁站久了还是会冻得有些麻木，但我喜欢那种冷冽的空气，那里边有种透心的甜味儿。偶尔会有公交车经过，我还在等着相机曝光完，于是立在那里一动也没动。我想，这么晚了，如果还有乘客，而他或者她又靠着车窗往外望的时候，看到了深夜雪地里一个人一动不动，会不会疑心见着鬼了。就算不是鬼，哪冒出来的怪人，在这样的雪夜里悄无声息的发着疯。
　　
　　
　　
　　习惯了的生活总是会过得很快了。有孩子的生活，疲劳会渐渐习以为常，而快乐是日日常新的。再加上有了夜拍这么个新爱好，这个冬天，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完了。
　　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也终于找到了下一份工作，也终于可以打包在这个镇子六七年的记忆，和我的朋友们一样，去往人生的下一站。
　　
　　
　　如今看着这些照片，我还是很高兴那个冬天，能用这样的方式，记录下当时的种种心境。很多人在生存的压力下会渐渐丧失了生存之外的兴趣，很庆幸我的境遇，还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人生若遇寒冬，生活就如夜行，既然在寒冷和黑暗中还有微光可供拍照，作夜行人又何妨？
　　本文写于差不多一年半前，还好当时没有任何公众号对它感兴趣，所以我能把它留给自己：